别了,疯妈妈[短篇小说]

夜，黑沉沉的，在夜的下面，有多少温暖的小窝在甜蜜的沉睡？外面的冷风吹到屋里，显出一丝寒意。院中央垂悬的灯泡，摇曳着昏黄的光。

　　“别了……妈妈！我要走了……原谅我……”我在心里不住地呼唤着，深深地在妈妈窗前跪下去。

　　我来到这个世界整整十年了，从小没有见过爸爸，也许是不该见的吧？我曾对着镜子一遍遍的看着自己，但总也想不出爸爸的模样。只有妈妈每每提起他的时候，那邪魔的眼睛就一下子变得妩媚起来，又明净又温柔，从这双眼睛里，我仿佛也见到了爸爸。

　　我有一个疯妈妈。听人们说在我没有出生就疯了。疯妈妈对我并不好，爱起来就抱着我死命的撕咬，至今我身上还留有紫青色的伤痕；她愤怒起来很恐怖，砸碎家具的玻璃划破了手指，便把那红色吸进嘴里，再喷出来，而后就疯狂地大笑道：“桃花一年一次开，我的情郎何时来？”疯妈妈很喜欢雪，每逢下雪的日子，她就欢快地尖叫着爬到房顶上去，一次又一次从上面跳下来。近几年可是跳得多了，就在去年摔断了一条腿。今年仍是天天盼得出神，到晚上就是这样死般地瘫睡在这张小床上。

　　秋夜很冷。疯妈妈死睡着。那素花破夹袄敞着胸膛裸露着冻得发紫的两个乳房，一条黑色的灯裤下，光着一双枯瘦的黑脚。

　　妈妈，在这黑夜的冷风里，你怎么睡得这般安详？

　　我知道，如果今晚有很好的月色，她定是硬让我听她讲，讲她那永远也说不烦的奇怪动人的故事的——

　　“坐下，乖乖地。”她慈祥地笑着说。

　　我只好硬着头皮坐下去。

　　“太阳是昏黄的。昨天。是一个灰亮的清早。忽然，雪花来啦！嘻嘻嘻……那雪花飘呀飘呀……那时，你——”她神秘地指一指自己的肚子：“在我这里。你很乖，我动，你也动，我走，你也走。哈哈哈…...我带你去见他。当然，是你的，也是我的。”也只有这个时候，她那过于苍老的脸上才显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美丽神采来。

　　“本来，我们应该天天在一起过夜的。”她说，“天天在一起……可是那一伙偏偏不让！——妈的——他们举着木头枪，说我是浪娘们儿，一把就把我推出来！我对他们——妈的——我大声说：是的！我是的！！！”她那可怕的大眼睛圆睁睁瞪着，身子也颤抖起来。

　　“他过来了，我的他……押着，反绑着手，张着大嘴就不说话。我哭，我喊，我说：你怎么不说话？！他笑了，放声大笑了！哈哈哈哈！！！……”她学着那样子，高昂着头洪亮地冷笑起来！“突然，他瞪着眼睛跳起来！他把我撞倒了，把他们都撞倒了，他向楼上跑去！一会儿，那楼尖的小黑点“唰”——跳下来了……哈哈，跳下来，跳下来上天去了……紧跟着他，我也去了……去了……”

　　她大口地嘘着气，再没有了复杂多变的表情，只是嗔嗔地凝视着月亮出神儿。

　　人们说疯妈妈不是好女人，说她从小就和那男子眉来眼去的勾搭。那男子是搞什么“经济政治”的，是个有问题的人。他被关在学校的时候，妈妈总是把省吃俭用的几个钱买通门守，在那个小黑屋里过夜，……后来，钱没有了，东西也卖光了，门守就传出了信去，红袖章把那男子打得死去活来，妈妈被一脚踢出来！半年以后他们见过一次面，那男子疯了，跳楼死了。她也吓疯了。

　　疯妈妈没有履行正常人的婚姻手续生下了我，我这不明不白的私生子和她一同受着人们的诅咒和猥亵。政府待我们极其的好，每月救济一些钱，还把我送去学校念书。可人们每每提起疯妈妈那一段不光明的历史，总在我背后指点道：“这丫头，就是那个野种！”我回家抱着疯妈妈大哭，而她却放怀大笑，回身从屁股下取出尿布连屎带尿地向我脸上扔来！……我不愿意在别人的施舍恩赐的余温里过活，然而这家庭的重担就落在了我的肩上！上课、作业、烧火、做饭、买煤、买粮我都受得，还要洗那永远洗不完的尿布。可我还小，我多么希望别人对我说：“你是个干净的姑娘，没有罪的好孩子。”我多么需要一个慈爱的通情理的妈妈呀！

　　“别了，疯妈妈……”我支撑着麻木的双腿站起来，才诧异地觉出自己竟想大胆地要走了，并且是确确实实地想走了！

　　深夜，在人们甜睡的时候，我默默地离开了疯妈妈。

　　像出笼的小鸟儿，逃出家来的我一阵小跑。四外没有一个人，只有一长串橙黄的路灯照耀着我。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，我只是跑，跑过红墙拐过花池，穿过马路，跨过新桥……我茫然地跑，我觉得身上一阵清爽，我觉得我是幸福了，自由了。

　　跑啊……走啊……好久……好久……我见到了一片绿色的田野。我终于累得不行，倒在一个土坑里，昏昏地睡过去。醒来时，天已经大亮了。夜里的幻想也消失了，我才忽然觉得疯妈妈离我也远了。

　　我依偎在田野的土坑里，第一次看见了地和天的相连处，一颗又大又红的太阳升腾起来，第一次闻到了一种浓郁的青草气息。我随手摘下一朵野花，插在蓬乱的头上，天蓝蓝的，几只飞鸟横空划过。这一切是多么美啊！但我已是浑身酸痛得走不动了，也不想再走，只是这么坐着，这么想。

　　太阳高了，我浑身有了一些寒意，才觉得自己饿起来。我直起身子，想高声地喊，这空空的田野没有一个人影。我小心地向前迈几步，更加觉得自己的孤独——我想起了疯妈妈。想起了疯妈妈的一件难忘的事。

　　那是我五岁那年，政府派人接妈妈去疯病院疗养，她一听便指着我说：“她呢？她怎么办？”干部说：“姑娘由政府培养，……”立时，疯妈妈是尖叫一声的，这是一声斯心裂腹的哀鸣！这一声使干部们大惊失色，我也吓哭了。鬼样的嘶叫在房里紧张的氛围里幽幽的回荡，这一声凄厉的鸣响是我一生忘不了的！

***

紧接着，疯妈妈从他们身边一把夺下我，紧紧地，紧紧地抱住，回头，大眼里燃烧的火向要喷射到他们骨子里去。她兽样地叫着：“滚出去！——妈的——都给我滚出去——”干部们很快地退远了，许久，许久，在一片死寂里，疯妈妈发出一串狂笑。她笑着吻我的脸，我有生第一次看到了她春天日头般灿烂的笑。我也有生第一次感到从疯妈妈身上传递予我的炽热的体温。“乖乖，宝贝儿……我的，亲爱的——丈夫。”我知道，她又说疯话了。我想挣脱出来，可她枯干的手指像两把钢钳一样卡着我，使我动弹不得。她笑，她骂，她叫，终于，她止不住地伤情的大声嚎啕起来。

　　太阳消失了红色，白白的升的很高，刺得人发昏，那道边的野花低下头去。

　　我向前慢慢地走，过了一洼绿色的菜地，前面是一片灰黄色的圆形尖坟。“啊——”我不禁失声叫起来，转身急速地向后跑。

　　我看见了疯妈妈仿佛是坐在一座新坟上的，回头微笑着招手。我奔跑在弯曲的小道上，疯妈妈像是也迎着我追来。她那浓黑的乱发在空中飞舞，她张着双手不住地摇动着，她在叫：“乖乖，我也来了，我来了——”

　　当我在一棵粗大的柳树下重重地摔下去的时候，我已经是冷汗淋淋了！我也不知道此时自己为什么这样的恐怖和惊慌，这使我真像是死去了一般。

　　“疯妈妈啊——”我从心里这么喊。

　　依旧是死寂一般的沉默。

　　“吱吱吱”，突然树根洞里传来了叫声，我好奇地爬过去，发现了一窝没长全毛的小鸟！我小心地捧起来，望着，笑着，放在太阳下面听它们唱。小鸟真可爱，它是在树里冻冷了，晒了太阳兴奋得浑身发抖，唱的也急促啦！

　　太阳很暖，照的眼前白花花的。天有一些蓝，然而没有一丝云缕。

　　我托着下巴，对小鸟专心的看。起先是歌声渐渐地息了，便又使劲掀动了翅膀，但太阳依旧光鲜温暖，它们一个一个都美美地睡去了。

　　“睡吧”我从心里说：“好好睡，乖。”

　　一只大鸟飞回来，嘴里噙着虫儿。“鸟妈妈来啦！”我高兴得快要跳起来，就俯下身去，对小鸟叫：“宝宝醒吧！妈妈来啦！”

　　小鸟们不动。

　　“宝宝醒来吧！妈妈来啦！”我又叫。

　　小鸟们还是不动。我伸手去推这些可爱的小家伙。“啊——” 小鸟死了！小鸟都死了！！！

　　“吱——”大鸟一声凄凉的尖尖的哀鸣，和疯妈妈的一样惨。只见它奋力翻动着翅膀，在我身的上空盘旋，我看到了它一双流泪的眼，向我射着仇恨的光芒！

　　我慌了，我惊吓得发呆了，泪水哗哗地流下来。我忘了太阳，忘了田野，忘了我自己。我大声地呼喊着：“妈妈——妈妈——”
　　………

　　三天后，政府寻到了我，给我治好了病，带我回家见妈妈。

　　路上，那干部告诉我，爸爸是好人，他提出的经济改革的建议，对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起着促进作用，他是受过委屈的。还告诉我，政府给我安上了户卡。

　　哦，一切像是在做梦……

　　妈妈，您听到了么？我也有了亲爸爸！妈妈，您听到了么？我也是一个人了……

　　我拉着干部撒欢地跑，怎么？冬雪来得这么早？大朵大朵的雪花从天上飘飘地洒下来……我们跑，跨过新桥，穿过马路，拐过花池，沿着红墙向前跑。

　　突然，一位邻家小妞和我撞个满怀，她直瞪瞪望了我半天，竟带着哭腔说：“疯……疯…..疯娘她从……从房上……跳…….跳下来……摔死了！……”【完】